·短篇小说·
[B]子贡识玉[/B]
马金章
子贡睡不着，他惦记着老师孔子的行旅。快的话，今天，夫子就该到卫国了。慢的话，明日也会到的。他点燃蜡烛起床。洗潄后，走出院门。
天还早，晨光才破茧，夜色还浓。
晨光熹微中，子贡漫步在帝丘的长街上。到了一个十字路口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通往卫国君主宫殿的大街上。春秋的礼制格局，一般都是前朝后市，君主的宫殿后面，就是商品贸易市场。卫国沿袭了这种礼制格局，市场在君主宫殿的后边。
到了市场，由于天色还早，行商的货色没到，坐贾的门店没开，更没有赶市的人。
日中为市，时间尚早啊。子贡自言自语了一句。
子贡走到路边，停下来，腾、挪、蹲、跨，弓步、引臂，他做了几套御射动作，头上冒出了细汗。他收了动作，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墩上休息。这时，两人挑着木桶的男子从面前走过。他猛然想起：前边不远，就是有名的王亥井。那可是一处很有历史讲头的市井啊。子贡匆匆向王亥井赶去。
王亥市井已聚集了不少做买卖的人。传说：商祖王亥，曾到此做买卖。王亥为了聚集人气，引起人们对他的货物注意，王亥在此打了一眼水井。井水甘甜，三里五村的人家都来这里打水吃。打水的当儿，人们顺便购买王亥的货物。众人就自然将此井叫做王亥井。王亥井水甜，王亥的日用百货物美价廉，人们感到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，不少人家在附近搭屋安居。很快，王亥井聚集了人气，也聚集了财气。久而久之，众人也就自然将王亥井旁形成的这种买卖市场叫做市井了。后来，这里成了卫国都城，尽管有了君主宫殿后的大市场，但王亥市井仍保留着以前的繁荣兴旺景象，商家有了奇货妙物，都喜欢到王亥市井寻求买主，买主也喜欢到市井光顾。
王亥井旁一阵人群骚动。担水的都放下了担子。一个正摇辘辘提水的汉子，手提着倒罐往木桶里倒水，头却勾着向人群看，水倒偏了，溅了一地，溅湿了他的鞋，他不管不顾，将倒罐一放，就往人群里凑。倒罐滚进井口下坠，辘辘吱扭吱扭狂叫着倒转，轴轮上的一盘绳索一圈一圈减少，沉重的倒罐落入水面的时候，伴着扑通一声响，一簇水花从井口喷出来。
子贡见状，凭多年的经验，他判断：肯定是有稀罕珍奇的物品在卖，再不，就是便宜实用的货在兜售。他站在水井的石阶上，往人群中看。只见一个黑脸膛的强壮汉子指着木箱盖子上的一块玉石说，这不是一般的玉石啊。谁能说出这奇美的玉石来自哪里呢？人群中有人不屑地说，这不用说，来自大山，有胆有识的男人开采的呗。红脸汉子摇头说，不是，你说的是一般的玉石。这块玉石，来自河水，来自西域很远很远的玉河。它也不是男人采的，是女人，是女人采的。
人们被卖玉人的话吸引住了。
有人疑惑：女人？
卖玉人答：对，是女人。当然了，不是一般的女人，是貌若天仙的处女。这种玉，有灵性，到了夜晚，会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。凡夫俗子要是下河涉水采它，它就会躲藏。这时，只有貌如天仙的女子下水，用美吸引这等美玉，美玉才不躲闪。我这块美玉，是五位裸女下水才将这玉从河中诱引出来的啊。
卖玉人巧舌如簧地介绍着他的玉石，人们被卖玉人的话迷住了，他们再看那玉，眼中就增添了神奇的色彩，敬畏的表情。
的确是独一无二的美玉啊！
有人问：这玉卖多少钱？
卖玉人说，买卖不在钱不钱，而在缘分。有心认这玉的，掂量它值多少钱，报个价。识货的，不访说说看，它是不是一块独一无二的美玉。
刚才打水的那个汉子，从人群中挤出来，走到他的水桶处，用手捧了些水，然后返回人群中。他将水一滴滴洒在玉石上，水滴像被玉石吸住了一样，凝成一颗颗硕大若石榴籽的颗粒。
美玉啊，人群中不少人由衷地赞叹！
一直蹲在卖玉人旁边的一位三十多岁的面红如鸡冠，目圆如猫眼的汉子用袖口抹去玉石上的水珠，然后，站起身，对着刚升起的太阳，将玉石高高举了起来。
迎着阳光，子贡看到，那玉石通体剔透，绿光闪烁，他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喜：好玉啊！
人群中一个膀粗腰圆的富翁模样的人说，玉倒是块好玉，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，顶多二十两金。
卖玉人摇头，然后吐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：一百两。少一百两我不卖。
这么一块石头，竟要一百两黄金，是不是在开玩笑啊？猫眼汉子漫不经心地说，这些天，我正琢磨着要雕琢一些小摆设，刚才我举起来看了看，这料还凑合，你如果愿意的话，我比这位先生说的再多出五两，二十五两金如何？这个价，贵是贵了点，倒也省去我不少东跑西颠找原料的时间。
卖玉人不屑地说，我是等着用钱，才要一百两。我刚才说了，这是块通人性的玉，我要这个价，它这会儿都在骂我哩，骂我糟践它呀。
卖玉人说着，从猫眼汉子手里要过玉。
猫眼汉子笑了，说，哟，蒙人吧。要不，就是你太喜欢这玉，对它有了特殊的感情，恋上了。可它，只不过是块玉石，哪里会有什么灵性。
猫眼汉子又从卖玉人手里抱过玉石。他用手摸着玉石，像抚摸着心仪女人的润滑细腻的面容。他的心怦怦直跳，说，我一是图省事，二是看上了这玉石的颜色，才剜心割肉一样出大价钱给你啊。
不买就不要买，我也没硬要卖你。卖玉人一边说，一边将玉石又要了回来。
猫眼汉子急了，说，不卖就算了，哪里找不到这样的石头。说着，站起身，装出要走的样子，可他像被这玉石吸引住了一样，旋即又折回身，大声问：我出三十两！你卖不卖吧？
卖玉人坚定地摇头。
原先那个肯出二十两的膀粗腰圆的富翁看这猫眼汉子搅了他的买卖，很生气，为了挽回这买卖，就对卖玉人说，四十两，我买了。说着，就从猫眼汉子手里抢过玉石。
猫眼人一双猫眼睁得溜圆，抱紧玉石不放，说，我也出四十两，这玉石我要定了。
富翁看着猫眼人的贪婪样子，赌气地说，我出四十五两，我要定了。
围观的人群中，不少人看到了这玉石的价值。凡是有钱的，都加入了争购的行列。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说，老夫出五十两。
一个高瘦的中年人抢着说，七十两，我要了。
高瘦男人看到别的人没了声音，就想从猫眼男人手中要玉石。猫眼男人脸上露出了慌乱神色，他更抱紧了玉石，说，我出七十五两。
膀粗腰圆的富翁成心和猫眼汉子作对，喊道：八十两归我了。
高瘦男人喊：九十两。
猫眼男人脸上冒出了汗：九十五两。
富翁发了狠，高举的手往下一劈：按卖主说的，一百两就一百两。
人群中顿时静了下来，富翁认为没有人竞争了。两眼直视着猫眼汉子，以胜者的傲气去拿玉石。
猫眼男人看到这种情况，把玉石抱得更紧了，说，我出的也是一百两，这玉石我已经卖下了，你们谁也别争了。
富翁不示弱地说，是我第一个出的一百金，它应该归我，而不是你。请你把玉石给了我。
不，应该属于我，我出价也是一百金。几个人就去猫眼人怀中抢玉石。
猫眼汉子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争购局面，只见他眉一皱，躲闪着人，他突然失声地哎哟叫了一声，玉石咕咚一声落在地上。
猫眼汉子惊慌地察看玉石，玉石碰伤了一块。他忙推卸着责任说，都是你们乱抢的结果，你们赔人家吧，反正我是不要了。他抱起已有斑痕的玉石，往膀粗腰圆的富翁面前一送说，你不是争着要吗？给。
富翁后退一步说，我要的是刚才的好玉，不是现在的残玉。玉是从你手里摔坏的，你要了得了。说着，抽身就走。走不几步，扭头对卖玉人说，先生，他摔坏了你的玉，他不要就不要放他走。
卖玉人果真扯住了猫眼汉子的衣袖，防止他逃脱。刚才参于争购玉石的人，为免遭麻烦，像炸开的马蜂窝一样四散开来。
卖玉人的神色有点慌乱，他将猫眼人的衣袖攥得更紧了：你刚才说，这玉你要定了。
猫眼人说，我是说要定了，我没说不要呀。
卖玉人稍微放了心，扭猫眼人衣袖的手松了。
这样行不行，您先赊给我一个月，就一个月，我一两黄金也少不了您的。
卖玉人惊愕地说，这怎么行？我等看用钱哩。
猫眼人说，半个月，缓半个月行不行？我没现钱呢。
卖玉人一下气白了脸，一拉猫眼人的胳膊，气愤地说，没钱你争我的玉、占我的玉干什么呀？你还摔坏了的我的玉，吓跑了真正想买我玉的人，你是个什么人呀？
我是真正爱这玉石的人。真正要买你玉的人。我说话算数，半个月，就给你钱。
不行，我有要紧事，等着用钱，十万火急！一天也不能赊，一天也不行！
看热闹的人又涌了上来。人们纷纷指责猫眼人：你没现钱，就不能搅了人家的生意。更不该摔坏了人家的宝贝。
十五天后，我给你一百一十两黄金行不行？面对众人不满的眼光、尖刻的责备，猫眼汉子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向卖玉人央求。
卖玉人摇头：不要说我不认识你，就是认识你，你拿着我的玉，要是远走了，高飞了，我往哪儿去找你啊？
好像卖玉人这句话提醒了围观的人，便有人问猫眼人：
你是哪里的人？
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这里的人啊？
经这一提醒，众人都怀疑起猫眼人的人品啦。
卖玉人更惊慌了，他又扯着猫眼汉子的衣袖说，你既要不起我的玉，又摔坏了我的玉，你总得赔偿我的损失吧。
这时，子贡走进纷乱的人群中，对卖玉人说，先生，不要急。我看这位先生，是真心喜欢上了这玉，喜欢到连自己支付金钱的能力都忘了。我看，他不是成心坏你的买卖，是太爱你这玉了。
猫眼汉子感激地看着子贡，说，这位大哥说的是，我就是惜玉如命的人，竟忘了手头没钱。
卖玉人看子贡气度不凡，一下子拉住了子贡的手说，先生，您可得给我主持个公道啊。他尽管不是存心捣乱，可他摔了我的玉，吓跑了想要买玉的人，坏了我的买卖，却是事实啊。
子贡蹲下身，摸着玉石。玉体滑润而清凉。他心里感到有种说不上来的慰贴，看着上面的斑痕，心疼地说，是可惜了，可惜了。子贡抬头对卖玉人说，看先生的神态，的确等着用钱。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猫眼汉子，说，要是您同意，我将这玉买了好了。
卖玉人听了子贡的话，试探着说，先生还肯出一百两的价格吗？
子贡点头，说，那就烦您随我到舍间取钱。
卖玉人的脸上立时浮现出惊喜，抬手施礼说，谢先生。
围观的人见子贡如此慷慨仗义，都心里佩服、口上称赞：这位先生，遂了卖玉人心愿，解了损玉人之难，真是位贤人啊！
猫眼汉子脸上的窘色悄然退去。他看到子贡搬起玉石时，眼里闪出对这玉恋恋不舍的光芒，他说，先生，我能帮您将这玉送到贵府吗？
子贡答应了。
当卖玉人拿到金子要离开子贡府时，对子贡说，先生。现在，这玉，已是您的了。我还能再摸一摸它吗？
当然可以。
卖玉人动情地摸着玉，像摸着他的孩子。这时，玉石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晶亮水珠。他发着悲腔说，先生，你看，这玉真有灵气哩！它流泪了，流泪了。它舍不得离开我呀。
卖玉人说着，眼里也禁不住涌出了难舍难分的泪水。
送走了卖玉人，猫眼汉子还不肯走，他对子贡说，这是块美玉，能雕琢出稀世珍品。先生，是我给你揽下了这玉啊。我是宋国人，叫监止子。我监止子其实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，只身来卫国，就是来淘金赚钱的。我是玉工，我识玉。先生，我还知道，你是富翁子贡。你尊姓端木，名赐，字子贡对不对？子贡先生，你说说，眼看着到手的宝贝又落入别人之手，该是什么心情？我不会感谢你，只会恨你，恨你！我恨天底下所有富有的人，更恨我自己，更恨天底下所的不争气的穷光蛋，为什么？为什么我会这样？因为，眼看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，白白地，无可奈何地丢失了。这昏暗的世界，对穷人，对富人，是多么不公平啊！
子贡拿出十两金子，对监止子说，先生，你将这些金子拿去，或许，它会为改变你的命运有所帮助的。
监止子收了金子，像收拾自己的金子一样坦然。他收起金子便走，走了几步，又转身对子贡说，我不仅不会感谢你，相反，你还应该感谢我。那块玉石，会给你带来多少利润，你很清楚。这十两金子，是那利润的九牛一毛，所以，我不感谢你。别了，子贡先生。
监止子说过，扭身决绝地走了。
子贡看着监止子的背影，自语道：监止子，一个有个性的人，一个有意思的人。
作者简介 ： 马金章， 河南浚县人，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 已在《十月》、 《解
放军文艺》、《莽原》、《时代文学》、《广西文学》、《当代人》、《 飞天》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。结集出版有小说集《白天的星星》、《劫数》。 现在浚县县委宣传部和县文联供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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